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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的真相(总第133期)

2017-04-02 杜骏飞等 杜课

艾尔·巴比《社会研究方法》:社会研究要满足许多目的。三个基本的、有用的目的为:探索、描述和解释。

社会研究的通则式因果关系有三个主要标准(1)变量之间必须相关;(2)原因必须先于结果发生;(3)不是假相关。


【  采访的真相  


杜骏飞 南京大学教授 博士生导师


2017年3月29日(星期三)课堂记录

地点:南京大学新闻学院学术报告厅


杜骏飞讲述    小七记录整理


方法与方法论,是可以解释记者工作与学者工作的差异的。甚至,我们还可以就此对新闻生产在技术和观念上的利弊得失提出一些讨论方向。


CCTV最近有一部调查纪录片《毕业了》,播出后,业界纷纷讨论说南大的学生就业形势不是太好,因此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都很不高兴。


那么,同学们可不可以用方法论的视角来看一看,这个不高兴有没有道理?


没人回答?那我自问自答一下。


一个新闻记者在校园里面采访了几个案例,他能不能通过这几个案例得到关于南大的正确描述呢?显然不能;那他能不能得到关于南大学生的正确描述呢?恐怕也不能。


既然他的报道不是全数据的精确报道,那就要有赖于抽样调查的信度和效度了。


现在他的抽样是偶遇抽样(编辑注:又称为便利抽样,是指研究者根据实际情况,为方便开展工作,选择偶然遇到的人作为调查对象,或者仅仅选择那些离得最近的、最容易找到的人作为调查对象),而不是概率性的抽样。


如果用概率性抽样(编辑注:又称为随机抽样),是否会好一点?


我们假定在南大的访谈,是概率抽样了一百个同学进行访谈,这种研究的“科学性”会比在偶遇抽样要好得多。至于好到什么程度,则取决于调查的访谈精度,当样本量扩张、概率性增强的时候,研究效度也就大大增强了。


在这个时侯,记者的探索性研究就被转化为描述性研究。但是,该研究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反映南大的学生就业现状,又取决于你研究的精度:你是怎么提问的、跟访谈对象是如何沟通的。


而在这个精度过程当中, 一个老记者跟一个新记者的采访能力的差别就呈现出来了。



老师们教采访课的时候经常让同学写采访提纲,发现所有的同学刚开始写出来的采访提纲总是不堪卒读,为什么呢?


因为他并没有站在一个“新闻的研究”是不是真的具有洞察力、是不是贴近现实、是不是符合研究的目的......这些角度来写,而是会根据一个刻板的公式来写:谁、什么、何时、何地、怎么样,诸如此类。


在一个记者采访大学就业率的时候,有几个因素同时决定了他的采访是不是能够反映这个学校的现实,包括采访的数量、采访的方法、抽样的数量、抽样的方法,以及提问本身的技术精度和效能。


因此,对于之前提出的问题,我的的答案是:这不好说。


如果央视记者到南大,真的去概率采访一百个同学,至少,从论证的角度来讲,它已经超越了“探索性”,可以为南大的学生就业形势描述一个具体的分布图。这已经比之前那个街头截访要好很多,甚至可以作为一篇论文的起点。


自然,从抽样技术上,我们还可以说,一个富有经验或非常有洞察力的判断抽样,也可能会超越概率抽样的效能,那是“以研究者为工具”的问题,我们今天暂且不论。


我们要谈的话题是,在这里,一个记者和一个学者的工作之间,出现了一个灰色地带:如果一个好记者做得足够好,他的工作的科学性接近学者的工作。


自然,不是所有的记者工作都是追求“科学性”的,甚至,学者的工作也不是每个人都是追求自然科学的“科学性”的。


但我们今天的主题是要谈社会科学中的探索、描述和解释的差别,因此,需要用它们的“科学性”来分析。


因此,我们也要为记者辩护一下,记者的本职工作的最大价值,一般是探索,而不是描述,至少在非数据化报道领域是如此;也不是解释,至少在非解释性报道上看是如此。


同时,记者的工作更注重再现,而非表现;更注重情景,而非情绪,更注重说明,而非说理。



通常,新闻专业主义者会说:让事实的归事实、观点的归观点,因此,记者实际上从事的是发现事实的工作,而且是探索性的事实,所以我们对一个记者的工作会强调:我们需要在记者采访的探索性研究中,呈现个案的完整性和深度性,而不是推及总体的普遍性。


记者所做的调查,并不意味着,要通过采访一个村民的状况,去推及周边的几个村的状况。不恰当的对事实的相互推导,会陷入了一种方法论上的错觉。如果一个学过方法的记者有这样的错觉,你可能没有读懂方法书。


继续往下思考,一个记者的采访是否可以具有解释性,特别是因果解释?你们在《社会学研究方法》的第四章中应该读到过:如果想作这样的因果解释需要有三个要件,时间上先后、彼此相关的、非虚假相关。


我们用巴比的这个方法论来透视一下,一个记者的采访能不能方便地对一所大学教育质量与就业形势之间的因果性做出解释?答案是几乎不可能。


因为,除去区位的谬误(编辑注:由于对分析单位的模糊不清,造成错误地在不同单位间作推论),还有控制变量的难题。


在这组关系中还会有其他的变量掺杂到因果关系当中。我们假设在概率性抽样中,南大有一百个学生毕业分配不好,那是不是说明:是南大的学生,所以导致分配不好?并不是。因为在这组关系当中一定还有别的变量,比如经济形势、自然灾难、流行疾病、招生政策、用工政策、法律等等,甚至川普上台,都有可能会扰动这一组关系。


所以记者的这一组采访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好的个案式的探索性研究,却不能用以解释这些学生就业不好的原因。


这跟南大这所学校教学质量之间的关系是不充分的,也无法构成完全的因果关系。因此,我在杜课之前的推送里说到:南大不高兴吗?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必要不高兴,因为它是一个正当而有边界的探索,但记者不能、也不打算来构成真正的解释力。


那么,报道过后,其中涉及的各个群体是如何理解这些报道的呢?


第一个群体是记者。记者不可太自得,因为你做的工作既不是描述也不是解释,而只是探索,探索了南大这样一个看上去很不错的大学也有就业不好的学生, 这个探索,提醒了我们的招生部门应该注意,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这里还存在着相关性问题。 除了学校和同学分配之间的相关性,专业和同学分配也存在着相关性。假定有古生物恐龙专业,该专业的学生就业肯定也成问题,因为世界上没有恐龙了,这样的情况是该归因于南大还是恐龙呢?所以,记者要对自己的采访事实应该有正确理解。


第二个群体是读者,正在上这门课的你,要有正确理解,被批评的南京大学要有正确理解。看到学工处那么焦虑于报道,如果同学们真的对方法论有了理解,此刻就应该会心一笑。


为什么通常在新闻专业主义的逻辑中,不主张新闻记者发感慨做议论呢?记者们通常都只能把情绪放在事实中。 而对于深度报道来说,它的最高法则就是以事实来解释事实。


往往,我们看到的事实都只是一部分而已。就南大这个调查来说,被采访的同学肯定也不可能在采访过程中把事实全部说出来。


在报道中,那些事实之间,还存在着第二第三变量、中介变量(编辑注:自变量对因变量发生影响的中介,是自变量对因变量产生影响的实质性的、内在的原因 )假相关(编辑注:模型的序列相关是由于省略了显著的解释变量而引起的)等等。


所以记者的正确做法是:冷静地把采访对象所讲的内容完整地再现出来,至于读者应该有的感慨和共鸣,其实就在其中。


记者只有这样做才能葆有新闻调查的合理性、捍卫新闻的荣誉;否则就有可能因为陷入方法论上的谬误,而使得这个行业名誉被损害。


最后,我给大家讲个轻松的案例,过去有一个关于婚姻问题的笑话,说:弥尔顿结婚了,他写了失乐园,后来他离婚了,他又写了复乐园。


这个笑话到此就结束了,作者没有感慨,甚至也没有说这是因果,他只是描述了两个看上去相关的事实,而且是先后发生的。


我觉得写这个笑话的人很了解逻辑、也很了解科学方法。


这则笑话中提到的事件似乎相关,但可能是假相关,所以作者故意及时地把嘴闭上,并不说出“这是因果”。至于说读者想到了什么,他可以说:那是读者想多了,因为我没那么说。


生活之中无处不科学,工作当中无处无方法,新闻采访也不例外。这大概是新闻人需要学一点方法的原因罢。


我讲的这一段,希望大家能够心领神会。特别是未来的新闻记者们,希望你们对采访写作工作的价值边界、优势劣势、新闻工作的方法哲学能有理性的体认。


如此,则对新闻业善莫大焉。


读后感

文/小七

一部调查纪录片引发众人纷纷讨论南大的学生毕业分配形式不好,这个问题估计得先从这个纪录片以及记者本身说起。好的记者可以成为学者,但很多时候我们的记者并非学者。精确的研究,合适的抽样,正确的描述,这几样看似普通,但对于记者来说是不可忽视的,对于调查纪录片来说是尤为关键的。很多时候人们其实并不会去关心这些,他们只会看到媒体呈现出来的部分事实,然后信以为真,继而引发想象,最后得出结论。当然,这个纪录片当中呈现的几名同学毕业分配确实不好,这是任何人无法反驳也无须反驳的事实,媒体们的报道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但是问题在于,仅仅凭借着这几个案例,就可以代表整个南大学生的毕业分配情况吗?恐怕不能。


一所大学有无数的专业,也有个性不同的学生,每一个个体只能代表他自己,或者作为描述一个整体的元素之一。如果真的要客观反映南大学生毕业分配情况,那么就需要精确的,量化的,逻辑性强的数据呈现,这一点记者们在制作一起调查新闻之前就需要想清楚,记者的工作并非描述也并不是解释,他们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地呈现多的、有说服力的事实。



用事实说话,是记者最为重要的一项使命。在如今的大数据时代,信息流一波又一波的冲刷着人们的大脑,新闻行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紧张的竞争压力。记者们也纷纷为了自己的事业拼搏努力。不过这种努力万万不可用错了地方,记者发出一篇通稿,似乎只在乎于阅读量是不是够多,标题是不是够吸引人,而对于最重要的事实却不是那么重视了。调查的全不全面、论证的严不严谨,也不是衡量一个通稿质量高低的标准了。新闻素养的缺失导致新闻通稿质量堪忧,也让新闻记者的队伍良莠不齐,这种缺失让人们逐渐失去了对新闻媒体这一社会公器的信任。


找回初心,用事实说话,比任何手段更能够得到大众的认可。做不了优秀的学者型记者,把本职的记者职业做得漂亮也一样能够赢得人们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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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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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范德兰

责编|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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